“我喜欢扮演反派,我想观众也喜欢。”在看得见东方明珠的窗前,59岁的歌剧巨星布莱恩·特菲尔爵士(Sir Bryn Terfel)笑着对我说,作为一个低男中音歌唱家,他觉得很带劲儿的一件事是,从神到魔鬼,他都扮演过。
布莱恩获得过格莱美奖、留声机奖,去年曾在英国国王查尔斯三世和卡米拉王后的加冕典礼献唱,这是他第二次来上海,第一次登台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他与女高音乔伊斯·埃尔-库里(Joyce El-Khoury)、男高音约瑟夫·卡雷亚(Joseph Calleja)、指挥家詹卢卡·马西阿诺(Gianluca Marcianò)执棒的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一起,于10月11日、13日带来普契尼歌剧《托斯卡》音乐会以及《为艺术,为爱情——普契尼百年歌剧盛典音乐会》,纪念普契尼逝世100周年。
在《托斯卡》音乐会上,身高193cm的他用雄浑而炸裂的低音将狡诈、贪婪的警察局长斯卡皮亚刻画得入木三分。特别是当斯卡皮亚企图霸占托斯卡,最终被托斯卡用匕首刺死的一场戏,特菲尔贡献了精彩至极的“无实物表演”,凭借对声音、肢体、表情的掌控力,刻画出斯卡皮亚临死前复杂的情绪变化,戏剧张力拉满。每一个瞬间都精确无误,每一个瞬间又都浑然天成。
台上,特菲尔把反派刻画得如此生动,台下的他却平易近人、风趣幽默。从机场到酒店的路上,他好奇地询问着路上看到的一切,开玩笑地说,共享单车太小,大块头的自己坐不上去;排练厅里,他兴高采烈地向工作人员展示他在纽约买到的“上海滩”牌唐装;剧场后台,他抱着一大盒热气腾腾的披萨走进来,问乐团成员要不要分享;而接受我的采访时,他时不时掏出手机,一会儿展示自己出生的农场,一会儿展示自己的5个孩子。
“我是个牧羊人的孩子。”布莱恩·特菲尔骄傲地说,接着便哼唱起一首来自故乡威尔士的民歌,他宽厚而热情的歌声,把我带到威尔士辽远的高山和漫长的海岸线。
布莱恩·特菲尔和乔伊斯·埃尔-库里和约瑟夫·卡雷亚亮相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
布莱恩·特菲尔在《为艺术,为爱情——普契尼百年歌剧盛典音乐会》上
上观新闻:你的童年是如何度过的?在北威尔士农场里的生活快乐吗?
布莱恩·特菲尔:农场生活并非只有田园牧歌的诗意,我和哥哥很小就要开始清理牛舍、围着农场转,四处捡石头,很多琐碎的工作非常累人。我们有一座山放羊,夏天,羊在山上吃草,冬天就在山谷里。我父亲有三只牧羊犬,父亲一吹口哨,它们就跑上山,把所有的羊带回来。父亲不让牧羊犬进屋,我和弟弟总是偷偷带它们进来。
虽然牧羊人的生活很辛苦,但在农场里长大,我们都很自由,我们喜欢钓鱼、爬树、摘水果、采蘑菇,我们喜欢乡村,喜欢新鲜的空气。我在我父亲运干草的拖拉机上学习低男中音的曲目,那时我和哥哥总为谁能坐上拖拉机吵架,父亲就做了一张轮换表,轮到我时,我会把自己最喜欢的磁带插进播放器。
我父母的农场仍在,我重新装修了一间小屋,可供游客租住。北威尔士的山间,总是有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徒步旅行者。如果你去,也可以住我们的小屋,不过,那里当年是牛棚!
上观新闻:你的音乐天赋是如何被发现的?作为牧羊人的父母给了你一些什么?
布莱恩·特菲尔:我的父母都有一副好嗓子,他们都是当地合唱团的成员。母亲常常一边在厨房里做菜,一边记歌词,所以我们家里从来不缺少音乐。
那时候,他们常常去教堂唱赞美诗。在牧区,农场与农场离得很远,只有星期天,大家从各自的农场聚到礼拜堂,那是我们唯一可以见到其他孩子们的时刻,我们会在一起唱歌。到了周末,我父母会带我去参加各种比赛,如果没有他们的热情和动力,我就不会开始这趟音乐的旅程。
有趣的是,我继承了父母的音乐天赋,我哥哥更多的是绘画天赋,他可以画出非常美的画,但你要让我画一匹斑马的话,我可画不出来,基因这件事真的很奇妙。
布莱恩·特菲尔最新专辑《海之歌》(Sea Songs)
上观新闻:去年,你曾在英国国王查尔斯三世和卡米拉王后的加冕典礼上演唱威尔士歌曲。你觉得,威尔士音乐的魅力何在?
布莱恩·特菲尔:那是我的母语。威尔士有丰富的民间曲调,可以用竖琴伴唱,有二重唱、三重唱、合唱等不同的形式。如果没有这些音乐,我将成为威尔士山区的一个农民。在国王加冕礼上演唱我很荣幸,那是加冕礼上首次以威尔士语进行表演。
今年,德意志留声机出了我的最新专辑《海之歌》(Sea Songs),我唱了很多关于大海、水手的威尔士民谣,浪漫而充满活力。这些歌至今传唱,传递了威尔士人对海洋,对故乡的深情。这些歌也教会我辛勤的工作和奉献精神。
上观新闻:18岁,你离开家乡去伦敦吉尔德霍尔音乐与戏剧学院学习,一开始适应那里的学习和生活吗?
布莱恩·特菲尔:一开始我决定要去伦敦,我父母都问我为什么?因为他们觉得我们的农场,我们一平方英里的土地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远离农场,远离我们的牛、羊、狗和鸡,远离我所熟悉的一切,只身去伦敦,说实话,起初两个月我有点害怕。
但渐渐地,我开始享受伦敦这座城市和它的文化。在伦敦,我有幸听到了许多杰出音乐家的表演,我去看歌剧、音乐剧和摇滚音乐会,有许许多多选择,就像一个小孩进了糖果店,太令人兴奋了。
我花了很多时间在图书馆里学习各式各样的曲目,我当时很想学歌剧,但我的老师亚瑟·雷克里斯(Arthur Reckless)在前三年都让我远离歌剧曲目,让我深入研究英语歌曲。他通过精心设计,将我的声音塑造成可信的低男中音,用诗歌、文字、绘画为我的未来准备调色板。后来,我师从鲁道夫·佩尼( Rudolph Piernay),他激发了我对歌剧的热情,他让我每周学习两首作品。在大学里,你必须懂得如何快速学习,持续学习。因为当你开始职业生涯之后,你就没有太多时间去学习了。
布莱恩·特菲尔爵士
上观新闻:你是如何开启歌剧生涯的?
布莱恩·特菲尔:1989年,我获得卡迪夫世界歌手大赛艺术歌曲奖,低男中音歌唱家杰兰特·埃文斯爵士为我颁奖。他打电话给指挥大师乔治·索尔第,建议他给这个牧羊人的儿子一个机会试镜。于是,我演了人生中的第一部歌剧《费加罗的婚礼》。这让公众注意到了我,他们都在想,在乔治·索尔第身边这个年轻人是谁?我抓住机会,演了更多莫扎特的歌剧,包括《莱波雷洛》和《唐璜》。
上观新闻:今年是普契尼逝世100周年,普契尼留下的歌剧作品中,你最喜欢哪一部?
布莱恩·特菲尔:我演过普契尼的《蝴蝶夫人》《贾尼斯·基基》,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托斯卡》。《托斯卡》全剧不到三个小时,但包含一切,它有很强的戏剧性,有爱和死亡。这是全世界众多歌剧院的保留剧目,所有歌剧演员都想唱这部作品。我们这一代最好的男高音和女高音都在唱《托斯卡》,我曾和考夫曼、乔治乌一起搭档过,现在的黄金搭档是弗雷迪·德·托马索和丽莎·戴维森,上个月我刚在慕尼黑和他们同台。
上观新闻:如何把斯卡皮亚这个反派角色演好?
布莱恩·特菲尔:斯卡皮亚这个角色的一切都已经在普契尼的乐谱里写就,你剖析音乐,可以在其中感受到许多不同的色彩和动力。
当然,我也学习了前辈的许多版本。上世纪60年代,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有一个非常美的制作,女高音玛丽亚·卡拉斯和男中音蒂托·戈比合作,被拍成了电影。我反复聆听了蒂托·戈比的录音,还阅读了他关于“斯卡皮亚”这个角色的书。我认为,每一位艺术家都有自己的调色板,你调色板上的颜色越多,就有越多创造的可能性。
我演过瓦格纳《指环》里的沃坦,他是众神之王,是一个亦正亦邪的角色,我曾在纽约、伦敦、慕尼黑演过不同版本的《指环》。沃坦这个角色对低男中音来说,是一座珠穆朗玛峰,攀登这座顶峰是一个非凡的壮举,也是一段伟大的旅程。演了十年,我觉得足够了,不再演这个角色了,我想尝试一些新的角色。
10月11日的普契尼歌剧《托斯卡》音乐会
上观新闻:在台上,你举手投足都是戏,这种对舞台的享受和松弛感,来自你的成长环境,你的个性,还是你整个职业生涯的经验?
布莱恩·特菲尔:我认为是经验。虽然我小时候就很有舞台自信,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经验。1989年在卡迪夫世界歌手大赛中获奖的布莱恩和现在你所看到的布莱恩是非常不同的人,这要感谢这么多年在舞台上的历练。《托斯卡》我已经唱过很多次了,我对这部作品非常熟悉,跟不同的交响乐团合作的经历,也让我成长,慢慢找到更好的诠释角色的方式。
上观新闻:第一次来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有什么感受?
布莱恩·特菲尔: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艺术节,太多精彩的演出在同时发生。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节日乐团在一天的时间里演完了贝多芬的九部交响曲,这是一个壮举,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前两天,安东尼奥·帕帕诺爵士、王羽佳和及伦敦交响乐团也在艺术节演出。虽然我们都忙着排练,没时间见面,但我发短信给安东尼奥,祝他好运。
我是王羽佳的粉丝,她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音乐家,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今年夏天,我在韦尔比耶音乐节上,看到她和雷诺·卡普松一起演奏,她用iPad看乐谱,演到一半,iPad不亮了,我看到她处变不惊,继续她的演奏。她一定是有惊人的“照相记忆”。
很多伟大的音乐家都有这样的能力,我曾多次和克劳迪奥·阿巴多合作,他每次排练都用一个很小的乐谱,演出的时候,他则可以完全不看谱。我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所有的音符都会自动向我涌来。
10月13日的《为艺术,为爱情——普契尼百年歌剧盛典音乐会》
上观新闻:你已经有三十多年的舞台生涯了,如何保持充沛的精力和对舞台的热情?
布莱恩·特菲尔:每一次我走进排练厅,我都会带着一种热情和兴奋推开大门。我喜欢和不同的人合作。歌剧是一门关于合作的艺术,大家彼此依靠。我认为倾听是非常重要的,你要听指挥家的指挥,听交响乐团的表演,听其他歌唱家的声音。
除了音乐,我还对葡萄酒、高尔夫球充满热情。我有两段婚姻,5个孩子,最小的孩子才4岁,我必须保持活力。
上观新闻:你除了演歌剧,也演音乐剧,你演唱的音乐剧《屋顶上的小提琴手》选段《如果我是一个有钱人》(If I were a rich man)被誉为最好的版本。歌剧和音乐剧对演员的要求有何不同?
布莱恩·特菲尔:演歌剧和音乐剧的一大区别就是,音乐剧演员用麦克风唱歌,歌剧演员则不需要,用不用麦克风,需要不一样的演唱技巧。音乐剧演员可以一周演八场,但歌剧演员一周很难超过三场,我认识的许多音乐剧演员都是非常令人敬佩的表演者,他们身上很强的表演欲和耐力。
我和艾玛·汤普森一起演过斯蒂芬·桑德海姆的音乐剧《理发师陶德》。她演过《霍华德庄园》《理智与情感》等电影,拿过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她是一位非常聪明非常敬业的女演员,也很会唱歌。
在纽约和她一起演音乐剧,她请来看演出的都是汤姆·汉克斯、肖恩·潘、平克·弗洛伊德这样大人物。她总问我,可以要你今晚的票吗?我说可以,你想给谁?她说,苏珊·萨兰登要来,你有什么客人要来吗?我说,没有。
音乐剧比歌剧更加大众和市场化,来到上海,我发现你们正在演《剧院魅影》,之后还有《猫》。两年后我可能会做一次音乐剧《屋顶上的小提琴手》的巡演,计划去巴黎、阿姆斯特丹、汉堡等地。
布莱恩演绎音乐剧《屋顶上的小提琴手》
上观新闻:听说你要成为威尔士版《好声音》的评委了,你会寻找怎样的声音?
布莱恩·特菲尔:对,我马上就要开始这项新工作了,背对着选手,仅凭声音选择要不要拍灯,这件事很有趣。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声音,歌剧演唱当然会打动我,但我也喜欢音乐剧、摇滚歌手的声音。我的职业生涯中见到过埃尔顿·约翰、皇后乐队、恐怖海峡、平克·弗洛伊德等,我很喜欢他们的音乐。音乐没有界限,好的声音会触动所有人。